清晨六点,国道旁的小摊刚支起炉火,李建国大爷已经检查完自行车胎压,灌满水壶,后座捆扎整齐的行囊里,帐篷、修车工具、地图册各安其位,这位六十八岁的退休教师,正开始他骑行中国的第三年,像他这样的“银发骑行者”,正悄然成为国道、省道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,他们不再满足于广场舞和棋牌室,而是选择用双轮重新丈量土地,在风与速度中,开启人生的“第二旅程”。
这一现象背后,是深刻的社会变迁图景,中国正快速步入老龄化社会,截至2022年底,六十五岁及以上人口已超过2.1亿,与人们传统印象中需要被照顾的老年群体不同,其中相当一部分“新老年人”身体健康、经济稳定、时间充裕,且拥有强烈的自我实现欲望,他们大多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青年时期或许曾怀揣“走遍祖国山河”的梦想,却困于物质匮乏与工作家庭的重担,退休卸下责任,养老金提供基本保障,他们终于有机会将蛰伏半生的渴望,化为车轮下的真实里程。
大爷们的骑行,绝非年轻人那种追求极限的“挑战”,它更像一种温和而坚韧的探索,速度不快,日行五六十公里是常态;装备不奢,一辆千元左右的入门山地车足矣;路线不拘,有时沿着壮丽的G318川藏线,有时只是深入某个不知名的江南村落,其意义不在于征服,而在于“在场”与“连接”,河北的赵大爷在骑行日志中写道:“坐在旅游大巴里,山河是隔着玻璃的幻灯片;骑在车上,风里有黄土高原的颗粒,舌尖能尝出不同省份雨水味道的差别。”这种全身心浸入式的体验,让他们与土地重新建立了血肉联系。

旅途更是社会关系的重新编织,独自上路,却鲜有真正的孤独,骑行者之间有一套独特的互助密码:路边竖起自行车,往往意味着需要帮助;沿途的小卖部、修车摊,常成为信息交换站,一位网名“铁骑老张”的大爷,在视频平台分享他如何教会另一位骑友补胎,视频下聚集了上万“银发学员”,他们也在打破年龄的壁垒,在西北某段公路上,李建国大爷曾与一支大学生骑行队同行三日,白天互相鼓劲爬坡,夜晚围坐分享人生故事,年轻人惊叹于大爷的毅力与见识,大爷则从青年身上感受到时代的脉搏,这种跨代际的平等交流,在都市生活中已颇为罕见。
银发骑行并非总是诗与远方,它伴随着切实的风险与挑战,体能虽好,毕竟不如青年;突发疾病、交通事故、恶劣天气是潜在威胁,许多大爷出行前会做全面体检,携带常用药物,并每天向家人报备行程,更深层的挑战,往往来自家庭内部的不解与社会观念的束缚。“不务正业”“瞎折腾”“让子女担心”等声音时常出现,一位上海大爷坦言,他花了整整半年做通老伴的思想工作,才得以成行,这背后,是整个社会对老年生活想象力的匮乏——似乎安逸静养才是唯一“正确”的晚年。

正是这些骑行的大爷们,用行动拓展着关于“老”的定义,他们不再仅仅是历史的承受者与回忆者,更是当下生活的主动创造者,他们的车轮,碾过的不只是地理距离,更是心理上那道“老了就只能怎样”的无形界限,在秦岭的盘山道上,在海南的椰风海韵里,在东北的无垠雪原中,这些身影诠释着一种新的老年生命状态:自主、开放、持续成长。
当我们谈论“积极老龄化”时,这些骑行的大爷提供了最生动的注脚,它无关宏大的政策叙事,而是个体在具体生活中焕发的活力,他们的旅行,是对生命所有权的一次郑重宣示:衰老可以是身体的缓慢下行,但精神探索的轨迹,却可以随着车轮不断向上、向远延伸。
夕阳西下,李建国大爷抵达当日目的地——黄河边的一个小镇,他停好车,拍去身上的尘土,望向浑厚的河水,身后是已走过的千里路,前方是地图上待勾画的线条,对他而言,年龄从来不是里程表的终点,而是另一个起点,车轮滚滚,载着不再年轻的躯体,却奔向比青春更辽阔的自由,在这些大爷们的身后,越来越多的银发族正被唤醒,他们或许也将扶起车把,去追寻那被推迟了半生的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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