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“81名全部感染”这行字映入眼帘时,它首先是一个冰冷的统计结果,81,一个精确到个位的整数;全部,一个不容置疑的范畴;感染,一个被现代医学定义的病理状态,在疫情通报、学术报告或新闻快讯中,这样的表述高效、清晰,符合我们对“事实”的期待,当我们的目光穿透这七个字的坚硬外壳,试图触碰其内在的维度时,一系列沉重的疑问便浮现出来:这81个“1”究竟是谁?他们如何从独立的个体被抽象为整齐划一的数字?“全部”的阴影之下,掩盖着怎样各不相同的命运轨迹?这行看似中性的短语,如何折射出数字时代个体生命在宏大叙事中的微妙处境?
“81名”绝非均质的集合,每一个数字背后,都是一个宇宙,他可能是凌晨四点起床准备早餐的食堂员工,是实验室里即将迎来关键数据的研究生,是刚学会视频通话盼儿归来的独居老人,是瞒着家人报名支援的年轻护士,他们有着迥异的面孔、姓名、故事与牵挂,在“感染”这一标签的强力统合下,这些丰富的、毛茸茸的生命细节被迅速过滤和剥离,社会学家德博拉·勒普顿指出,在公共卫生危机中,个体常被“医学化”和“问题化”,其社会身份与主体性让位于单一的“病例”身份,从“人”到“病例”,再到“81名”中的一个统计单位,是一个层层抽象的过程,这种抽象是管理、研究和沟通的必要简化,但无形中也在我们与苦难之间,砌起了一堵透明的数字之墙,我们知晓了规模,却遗忘了容颜;理解了趋势,却模糊了痛楚。

“全部”一词,则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、宿命般的集体性氛围,它抹平了感染时间先后、症状轻重、内心恐惧程度的所有差异,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,以一种绝对的、均匀的方式,完成了这次“覆盖”,现实的剧本远非如此整齐划一,第一个感染者可能经历着最深的愧疚与孤独,如同风暴的中心;最后一个确诊者或许在漫长的隔离等待中,承受了加倍的焦虑煎熬,有人症状轻微,在方舱里组织起读书会;有人危重,在ICU与死神反复拉锯。“全部”如同一块厚重的幕布,将这些复杂的动态过程、悬殊的个人体验,统统遮盖于其下,它暗示了一种“完成时”的结局,却忽略了其中每一个生命都在进行着的、独一无二的“现在进行时”抗争,哲学家韩炳哲警示,数字化的同质化力量会消除一切“他者性”,而痛苦恰恰是最具“他者性”、最无法通约的体验。“全部感染”的表述,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对这种他者性体验的消解。

当我们把“81名全部感染”放回其通常出现的语境——一份疫情流调报告、一篇关于聚集性疫情的新闻报道、一份内部情况说明——便能更清晰地看到,这行短语是如何被“生产”出来,又服务于何种叙事,在行政与传播的逻辑中,首要追求的是效率、清晰与风险警示,个体的故事,除非具有极端的典型性或戏剧性,否则很难进入这个简洁的通报框架,生命的丰盈被迫让位于信息的瘦身,这并非一定是叙述者的冷漠,更多是特定话语体系的内在要求,当这种话语成为唯一主导的公共表达时,便可能产生伦理的盲区,我们是否在铭记教训的同时,也记住了教训的载体——那些具体的人?我们构建的集体记忆,是由鲜活的脸庞,还是由空洞的数字构成?
面对“81名全部感染”,我们需要的不仅是对疫情的警惕,更应有一种自觉的“数字人文”反思,即:在承认并利用数字工具必要性的同时,永不放弃对数字背后那个体生命的想象性还原与伦理关怀,这意味着,我们的信息通报能否在严谨之外,保留一丝引入个体叙事(哪怕匿名)的空间?我们的学术研究,能否在分析“群体发病率”时,也关注“疾病意义”的个体建构?我们的社会纪念,能否在树立宏大纪念碑的同时,也允许留下刻有81个不同印记的场所?
历史由数字勾勒轮廓,却由血肉填充温度,每一次公共卫生事件,都是对人类文明同理心与记忆方式的考验。“81名全部感染”不应只是一个被归档的冰冷条目,它应当是一声持续的叩问,提醒我们:在效率至上的时代,如何避免让个体沦为沉默的数字;在抽象概括的思维中,如何为不可概括的个体痛苦保留一席之地,唯有当我们学会同时阅读数字与数字背后的泪水,铭记规律也铭记例外,警惕病毒也呵护那被病毒标记的、独一无二的心灵,我们才能真正穿越每一次疫情的迷雾,而不至于在数字的荒原中,丢失我们之所以为人的,那份最珍贵的联结与温度,因为最终,衡量一个社会文明的尺度,不在于它统计灾难时有多么精确,而在于它铭记苦难时,有多么具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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